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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泥闇之魔女」的得意弟子與親生女兒,零曾對我解說過,魔術在這世上存在不同的系統。
比如以「助人」魔術為主的「詠月之魔女」。
在黑龍島上遇到的阿爾耿忒屬於「星瞰系統」,透過「觀察」與「紀錄」,得出零所創造的「魔法」必定會引發紛爭的結論。
而零所屬的「泥闇系統」則藉由星瞰系統整理出來的紀錄,探求世界運行的法則。零發展超越「魔術」的「魔法」這項新技術,也是透過檢視過往紀錄察覺到「不必召喚惡魔降臨人世,也能借用惡魔之力」這項事實。
「星瞰之阿里斯托」是黑龍島老頭阿爾耿忒的師弟。與他師兄白髮蒼蒼的外表不同,阿里斯托只比阿爾耿忒小一歲,外表卻保持硬朗的中年男子模樣。當他出現在魔法屋前的湖邊,對著門外正替零砍柴的我喊說:「請問是傭兵先生吧?我來拜訪泥闇,懇請她出來一敍。我是星瞰之阿爾耿忒的師弟。」著實嚇了我一大跳。畢竟一個外貌與衣著打扮像行走商、身材偏粗壯的「中年大叔」實在與一般認知的「魔術師」完全不同。即使大部分魔術師或魔女,會利用魔力維持身體不會衰老,但在這之前我遇過的魔術師或魔女,如零的母親、十三號、威尼亞斯的小鬼,還有老阿爾耿忒與零本人,身材都偏頎長。像阿里斯托大叔這樣粗壯如工人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總之那位大叔是來向零「報備」的──他打算在我們村子附近的樹林中蓋座樹屋,作為他的私人研究間,因為鄰近「零的地盤」,想徵求零的同意。
「為什麼不在弓月之森蓋你的樹屋呢?」零這麼問那位大叔:「而且為什麼要蓋樹屋?弓月之森不是有許多不錯的洞穴嗎?」
「這個嘛,我喜歡作木工,還有這裡就在威尼亞斯與泰爾占之間。我有位合夥人是泰爾占人,樹屋蓋在這附近也方便他前來。若妳不同意,我當然會另擇他處。但我看上這附近的首要理由,就是妳和妳的傭兵在這裡。」
「是嗎?」零冷淡簡短地說。大叔仍然興致高昂:「因為你們是極好的觀察與紀錄對象,不管是在酒館還是在床上──」
「慢著!這是在偷窺吧!絕對不行!」我大喊。
這個大叔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本來看他還像常識人,為什麼可以作出這種不妙的發言啊?魔術師腦袋都那麼奇怪、沒有例外嗎?
「我承認床上的狀況也要觀察太超過了。這樣吧,如果我只觀察、紀錄貴村廣場、教堂,與傭兵先生酒館內的村民互動,包含兩位在以上地點的互動,兩位會同意讓我的木屋蓋在這附近的樹上嗎?」
零看向我,嘴上回應大叔:「如果傭兵沒問題,吾就沒問題。」
我嘆了一口氣--聽起來大叔對我們這座村莊的情況似乎知之甚詳,加上接觸過的魔術師都把道德規範當空氣,看來之前我們全村的私人生活都已經被這變態大叔偷窺紀錄了吧?既然他提議退讓,那把握機會,減少全村隱私方面的損失也未嘗不可。於是我說:「既然要紀錄村人間的互動,就要徵得全村人的同意吧?等等教堂的神父就會開始作禮拜,全村的人包括我們都會去。你就在那裡徵求大家同意吧,大叔。」
「大叔?」阿里斯托反問道。
原來還會注意稱謂啊?嘛,反正是我不對啦:「抱歉,不小心就用了不正經的叫法,阿里斯托先生。」
「不會啊,吾覺得傭兵想到的叫法意外地貼切呢。」
「魔女妳不是當事人,不要火上加油!」
「還好啦,不知道我實際年齡的都會叫我大叔。傭兵先生知道我實際年齡卻還是叫我大叔,這讓我相當開心。」
「傭兵,聽到了嗎?阿里斯托很開心呢。」
「是是是是。」我真是被魔術師與魔女的思路打敗了:「那麼大叔、魔女,我們立刻前往教堂吧。」
令我意外的是,全村的人,包含神父,聽完大叔的說明,無異議同意他的研究間在這附近落腳。
「不等等,其他人就算了,你這個最多疑的神父怎麼就毫無異議了?」
「最多疑的人是你這個墮獸人吧?」神父無情地反駁我:「阿里斯托先生的說明相當清楚,也把我原本有疑慮的地方都解釋透了,我沒什麼可懷疑的。」他轉向阿里斯托大叔客氣地說:「阿里斯托先生,很榮幸得知您和魯多拉大教堂的印刷商布西斯,在印刷術方面有所交流。希望您與教會的合作,對於教會聖書與文告流通能有所裨益。」
「慢著!大叔與教會有合作?而你早就知道了?」
「身為最多疑的墮獸人,你居然這點資訊都沒問出來?我看把人帶到全體村人面前以前的篩選工作,你都沒做好,還是回去把你的大劍拿去鐵匠鋪熔掉做幾把菜刀吧。你這辱沒自己前傭兵之名的小酒店老闆。」
「好啦,神父。您就別責怪傭兵先生了。」大叔在旁打圓場:「是我沒交代清楚自己的身家背景,導致你們爭執。這樣吧,今晚我請您到傭兵先生經營的酒館吃飯,那時泥闇應該也在。我就依我們四人所吃的份量付錢,如何呢?」
「這樣太好了,就這麼辦。實在非常感謝您的慷慨。聽到沒傭兵?要好好為今晚打烊後的宴席準備,以對得起阿里斯托先生的支付。」
「好啦。」我懶懶地回應──我還沒有笨到看不出這是一個充實村莊對外採購錢庫的機會。畢竟我們村莊裡面沒有金錢流通,錢都是以全村名義,對外採購公共物資。難得有個外人想來花錢,當然要好好把握才行。
當晚由大叔出錢的四人晚宴就這樣召開了──不,是五人,還要加上神父的老鼠獸人女助手莉莉。為了這場晚宴,莉莉也來廚房幫忙。有她幫忙,五人份或六人份──因為零的食量大──的菜餚,在酒館打烊後,很順利地及時端上桌。
「阿里斯托大叔的研究間,除了觀察與紀錄我們村子的生活,還有幫教會印書之外,就沒有其他的研究了嗎?」
大家一在桌邊坐下,我就禁不住好奇這麼問道。綁著眼帶的神父不滿地抿起嘴,看來是很不高興我把大叔的研究想像得如此狹隘啊。
零倒是很好奇大叔的研究細節,順著我的問句問下去:「吾也好奇這點。從阿爾耿忒的書吾得知,你的研究比起他擅長的『觀察』,更重視『紀錄』技術的改進。這應該也跟你投入教會大量印刷術的研究有關吧?」
神父繃緊的嘴皮鬆了下來,看來零的發問也引發他的興趣。莉莉則似懂非懂地看向大叔。在魔女、神父與兩名墮獸人的注視下,魔術師大叔開始了他的發言:
「一般所說的紀錄,指的是文字形式,但其實圖像、建築等,任何可以比食物保存得更為長久的物品,都能作為一種紀錄的形式。」
「我大概能理解大叔你要強調長久保存,可是為什麼要提到食物?」
「食物很重要!」莉莉一旁抗議我的發言:「大哥哥為什麼不懂?」
不,我知道食物很重要,可是食物跟紀錄的物品能相提並論嗎......
「最早的紀錄形式除了洞窟的石牆上塗鴉外,還有人類吃剩、吃不下去的骨頭。」大叔冷靜地補充道。
這讓我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大叔繼續說明:「以前沒有紙張,甚至沒有顏料的時候,洞窟裡的人要在石牆上作紀錄,比如畫下他們當天打獵的趣事,除了用石頭刻劃出痕跡,能用的工具就是吃完肉剩下的獸骨了吧?甚至他們還會用小石頭在獸骨上刻出小小的畫,或是一些他們自己才看得懂的記號,來表示自己想記得的東西,於是發展出能讓後代閱讀,知道以前發生過哪些事的文字。
「人一定要先吃飽,才有心力想到紀錄生活中的一切,甚至就是某晚吃飽喝足了,隨手拿起吃剩的骨頭,在自己的洞窟裡刻劃某些生活的畫面。而這些紀錄,是無法用要吃下肚、容易腐壞的物品去做的。在這漫長的紀錄技術演進中,為什麼文字與書信會勝出,甚至勝過可能是最早的紀錄形式——洞窟壁畫呢?
「因為『複製』。
「文字比起圖像,具有一種優勢:圖像如果畫得難看,沒有人會想看吧?可是,文字就不一樣了。為了瞭解文字所紀錄的意義,人可以忍受寫得很醜的字,去理解文字的意義。仿畫名畫的人,需要有一定的畫功。但抄寫文字的人除了抄寫有書法水準要求的作品,不需要字很美,只要能讀得懂就好。目前,文字複製的技術,教會的印刷機就已經做得很好了。所以布西斯與我的興趣便轉向圖像紀錄:複製印刷書的插圖、鑄造錢幣時利用模型重複鑄出同樣的紋章或頭像,乃至名畫的複製,我稱之為『複刻』。因為目前能配合教會印刷,化為大量書籍插圖的圖像形式,大概只有版畫,或建模後亦可大量製造的印章而已,其中必須要有『雕刻』或『塑像』的技術參與才行。
「我目前的研究,就是在教會容許的範圍內,以魔法實驗圖畫大量複製的可能——比如世界名畫,琪雅拉所繪製的<魔女與野獸>,如何在不必找畫匠花心力仿畫的情況下大量複製──」
「你說什麼?」還沒意會過來,我先起了激烈反應。
「你激動什麼?」神父皺起眉頭,不滿地斥責我。
「大哥哥怎麼了?」莉莉關切地問。
不要逼我回答啊。啊,記憶深處那件最不願意回想起來的往事好像要浮現了。我不想說出任何關於那晚的細節啊。
「啊,就是在可雷翁遇到的偷窺詩人,他的畫家妹妹為吾輩畫的畫──」
「住嘴魔女!不要讓我想起來!」
「就是因為那張讓索拉利斯的領主無心競選可雷翁共和國元首,甚至散盡家財,把可雷翁首富之位拱手讓給伊迪亞貝納領主的世界名畫,我才首次見到傭兵先生的英姿與零小姐的美貌......」
「大叔!不要再說了!你再說下去我就把你當成那個偷窺狂的同類了!」我這麼斥責大叔。沒想到他大方承認:「本來就是同類,我和艾德亞多都是熱愛觀察的人啊。」
「呃啊啊啊啊!」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什麼世界名畫?」神父開口問道。哎哎,忘了神父眼睛怕光,肯定是沒有看畫習慣的。看來大叔所謂世界名畫也沒那麼舉世皆知嘛,就像我也沒聽過那晚被畫了那麼丟臉的畫之後,那幅畫獲得多大的讚揚,也沒有路人指著我說「他就是那個被鎖鍊綑綁的墮獸──」
大叔拿出一幅手掌大的方形物體,放到桌上眾多菜肴碗盤的中間:「這是我其中一個小小的研究成果:世界名畫的小型複製畫。用魔法而非仿畫複製。」
「啊啊啊啊啊!」我鑽到餐桌底下,抱住頭閉眼大喊:「我不要看啊!丟臉死啦!」
「大哥哥被綁住了!」上方傳來莉莉的驚嘆。而神父居然爆笑似地「噗」一聲,用明顯幸災樂禍的口氣說:「這樣真的很適合墮落的象徵啊,被魔女束縛凌辱的模樣──」
我忍不住在桌下吐槽神父:「你不是戴著眼帶嗎?怎麼可能看得到?」
「我可是為了世界名畫才冒著刺眼的燭光摘下眼帶——這刺眼的代價真是值得啊。比起煽情的美女,琪雅拉小姐果然更適合畫被禁錮的野獸。」
「你也知道那個畫家?」我在桌下睜眼,望向神父的腿問道。
「琪拉雅小姐一直是教會中人最喜愛的女神畫家,其重要性差不多就等同於布西斯的新式印刷機吧——話說,你們在可雷翁是什麼時候給琪拉雅小姐畫這幅畫的?不會是在從堡壘回伊迪亞貝納的時候吧。」
「誠然,正是吾輩憑弔泰歐之墓後,穿越森林要回港都的途中,遇到詩人與畫家兄妹,才又拖了一晚回到港都準備搭船。」
「......傭兵,我居然開始憐憫你了。」
「啊?」原本一直在斥責或消遣我的神父突然軟化,這真的嚇我一跳。
「想想剛悼念完泰歐,卻被三個價值觀異於常人的人類用鐵鍊綑起來,還畫成只要是教會中人或貴族就一定看過的畫,真的是相當悲慘哪。」
「你說什麼?」我爬出餐桌下,跪在自己的座椅旁,把頭探上桌面,看向神父。神父只是瞇眼回望,視線充滿憐憫。
我的老天,那不就表示:教魔騎士團裡面我認識的那幾名隊長、團長,包括破龍王格達、阿爾耿忒的弟子雅穆尼爾,還有威尼亞斯國王、可雷翁元首,甚至阿爾巴斯和狗臉都......
(大哥......你怎麼被綁成那樣啊?難不成這是你的興趣嗎?)雖然沒真的被狗臉這樣問過,我的腦袋已經在自行想像那種難堪的場面。
零接著對我補刀:「其實當時連泰歐的死靈也說喜歡傭兵被綑綁的樣子,看起來好好玩,所以是四對一喔。」
「啊啊啊啊啊!」我又發出慘痛的哀嚎──如果是那小子,真的有可能會這樣講啊。我又自暴自棄地躲回桌下。
「傭兵先生別傷心。我有好東西要給你看喔:這是布西斯的學徒、我新收的弟子切薩雷,按照琪雅拉原畫重畫出來的傭兵半身像,你看喔!」
還有畫啊?不,今晚我不會再從桌下出來了,我要睡在這裡!
「天啊,這個傭兵真是英俊。」
我聽到零的讚嘆聲從上方傳來──哎那女人老是誇我帥,我早就麻痺了。
「大哥哥好帥!」
莉莉啊,妳別再安慰我了。
「傭兵,快出來,這幅畫把你畫得很正常。」神父的腳往我的腰輕輕踹了一下。咦?正常?真的嗎?我再爬出來,坐回位置上,定睛看了看那張猥褻的複製畫旁邊,同樣是人類手掌大小的複製畫,畫中的我一手搭著側腰,溫和地笑著。
說句不要臉的話,我覺得那位名叫切薩雷的學徒把我畫得蠻帥的——我都覺得我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帥的墮獸人了。
「總之在樹屋完工後,我會派切薩雷來請你們參觀。」阿里斯托一邊咬了一口由莉莉負責烤出來的烤雞腿,一邊這麼宣稱。
2
阿里斯托大叔來的時候,還是春天。
那個名叫切薩雷的學徒來到我的小酒館,是在仲夏。
那是個熾熱的早晨。太陽還在山頭處,沒升多高就已經把室內室外的空氣都曬熱了。那個我之前從沒見過的黑髮少年跟著前墮獸人阿熊,一前一後進來直接走向櫃台後的我。
「傭兵,這小子是上次那個紀錄魔法師先生的徒弟,來送邀請函給你。」
我望向阿熊身後那名圓臉少年,看他好像有點發抖,連嘴唇都在顫動,想說也難怪,他把我畫得很溫和,沒想到面對面看到我,才發現我比原畫中兇惡吧。等他遞邀請函給我後,還找理由留下來,我才慢慢明白他的發抖不是因為害怕。
「話說你怎麼不把邀請函交給村外的魔女就好?教堂神父也比我更適合收這封邀請函吧?」
「因為神父剛好不在。」
「神父的助手我記得都會在啊?」
「莉莉小姐說可以先把邀請函送來給您,因為到晚上,神父、莉莉小姐和零大人都會來吃晚餐──啊,神父今晚不會出現,他去魯多拉大教堂進行定期匯報了。」
確實,每年仲夏和初冬,神父都會前往魯多拉大教堂報告我們村莊的信仰狀況,以供教會決定新一期的宣教重點參考。雖然在我聽來,神父每週禮拜的宣教内容也就是那些聽到爛的教訓,如「汝不可貪戀他人之妻」、「不可殺生」或「多多生養」之類的訓誨。
「那個......」臉型微胖的少年欲言又止:「我可以在此留宿一晚再走嗎?」
「耶?是可以啦!雖然這裡是酒館不是旅店......」
「餐費和住宿費我都會付的,麻煩您了!」那名少年急切地說,並在桌上放了枚尼埃朵拉金幣,用雙手食指推到我面前。
既然錢都拿出來了,也不好意思不收吧。
到了關店後的私人晚餐時間,零和莉莉都來了。
「你是......?」零盯著切薩雷問道。
「哎?妳沒見過他嗎?魔女。」我才反問零。切薩雷馬上單膝跪地,向零低頭道歉:
「拜見泥闇大人。很抱歉沒有先來向您問安。我是星瞰之阿里斯托的直屬弟子切薩雷。」
零看切薩雷的眼神有些嚴厲。我才想該怎麼打圓場,莉莉就抱住零的腰,用額頭蹭了蹭零的臉說:「零,不要生氣。是我請他先去大哥哥那裏的。」等零的眼神和緩下來,再親切地招呼切薩雷入座,也沒見那孩子對身為老鼠獸人的莉莉有反感。
看來是個不會害怕獸人的好孩子呢。雖然遇上性子壞透的墮獸人可能會吃虧,不過都做了魔法師的學徒,應該不會輕易被欺負吧?
只是零明明就是與他師傅平起平坐的魔女,他居然不先找零。就算把邀請函先交給我了,一整天下來有那麼多時間他都坐在店裡,我還把他帶出店門外向他指明往零住家的道路,沒想到他都沒去打聲招呼,確實非常怠慢啊。也難怪零會生氣了──雖然零好像不會重視這種禮節,但是她當下的嚴厲眼神,反而讓不諳世事的她看起來更接近一般人一些。
我把邀請函遞給零。零很快讀過,說:「阿里斯托設想得還真周到啊。預計邀吾輩去的時間定在神父回來後。而且只邀傭兵與吾。」
「是的,師傅說過,上次已經跟您們談好,只要先邀傭兵和泥闇大人來,之後村裡誰想參觀,再由傭兵先生帶路就好。」
「誠然,看來你的師傅都有和你交代清楚。感謝你跑這一趟。」
至此氣氛似乎陷入尷尬。零繼續注視坐在她對面的切薩雷。我從來沒看過她這樣冰冷地注視一個人。感覺她好像......不想要這個孩子留下來?
怎麼可能?錢都收了,得盡待客之道啊。我決定從她身邊的位子起身,坐到切薩雷身邊。她的冷峻神情突然轉變成錯愕,輕聲喊道:「傭兵?」
「好了啦,魔女。妳就讓他好好吃飯吧。我都收下他的住房費了,今晚得要好好招待他才行。」
「甚麼?」零的表情變得扭曲,好像我做了甚麼對不起她的事似的:「傭兵你居然答應讓他住一晚......」
「嗯,出借了客房給他睡。」
「難道你居然還要陪他睡嗎......」零這麼問著,看起來快哭出來了。我這才發現她似乎陷入了某種幻想。
「喂!哪有旅店老闆會跟客人一起睡的啊?不要胡思亂想!」
「那今晚跟吾睡!」
「不是每晚都一定會跟妳睡的嘛?」
莉莉刻意清清喉嚨。我這才想起切薩雷在場。啊,這樣在外人面前大聲談論我們私底下都明白的事,還是有點羞恥啊。我馬上轉頭跟切薩雷說:「抱歉,我們平常都是這樣說話,讓你見怪了。」
「不,是我不好意思......」切薩雷表情羞赧地小聲回應。
後來的氣氛依然尷尬:零一直瞪著坐在我身旁的切薩雷,即使手和嘴都沒停過對食物的瘋狂掠奪。而切薩雷大多時候低頭不語,默默吃他盤裡的菜。
晚餐後,莉莉回去教堂,切薩雷進了我家客房。我則帶著零進我房間,在她面前脫下長褲。
「那傢伙,是『獸人戰士的迷戀者』。」她說。
「啊?」
「就是喜歡獸人戰士更甚於人類,甚至想跟獸人戰士結婚生子,或單純想發生性行為的女性和男性。」
「甚麼?」
「而且,」零雙手抱胸,不滿地瞪視我:「你居然自動坐到他旁邊,把吾置於何處?還是傭兵你也好男色?」
我現在是要為零對一個男孩吃醋,還是為那男孩可能想跟我上床驚訝啊?
「那個,我也只是想讓他安心一點──」
「因為發現他不討厭你,所以想跟他好好相處嗎?」
「嗯,是吧。」
「最好還是不要這樣做比較好。雖然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那種人,但文獻裡他們都會做出各種可怕的事。」
「啊?」
「比如下藥迷姦之類的。有些獸人戰士醒來時,會發現男性迷戀者貪婪地坐在他們的胯上騎著──」
「夠了!」我一手扶額,阻止零把不知羞恥的話說下去:「這哪是甚麼正經文獻?這是妳在禁書館看到的淫書吧。還有那孩子明明很正常。妳看泰歐對我的態度,比他對我的態度熱情多了,妳怎麼不說泰歐是獸人迷戀者?」
「泰歐對你很坦然,沒有滿腦想要跟你上床的羞赧。你沒看到你說你會跟吾睡,那傢伙的失望表情嗎?」
「抱歉我還真沒看到。反正我是不會和男人上床的。你也知道我在性方面是教會的擁護者。既然跟妳定下來了,不管其他男的女的,我都會保持距離的啦。」
「那就好。」零滿意地點頭,也脫下她的衣物──丟到床下。我嘆了一口氣,把地上的衣物撿起來摺好,疊到床邊桌面我的衣褲上,然後上床摟住她的裸體,跟她做我幾乎每晚都要跟她做的事。
3
那是風和日麗的早晨。森林枝葉茂盛,松鼠和鳥類在樹梢跳躍。零和我走出村莊,由切薩雷帶進村子南邊的密林中,前往他師傅的研究間拜訪。
神父在切薩雷第一次來訪的一週後就回來了。他說他回程前有先從大教堂人士口中問出研究間位置,造訪過一次,很推薦我們去參觀。又過了一週,在邀請函預定日期的清早,切薩雷出現在我的酒館門口。
「傭兵先生,您好。」
酒館因為配合參觀日期,已經請幾位擅長廚藝的婦女們接手幾天,來填飽全村人的肚子。村裡的防務也都協調好了。有那個以前擅長殺人的神父在,還有莉莉招來老鼠幫手的能力,應該是不用太擔心有外來者來找村子的麻煩。
「那麼,先跟我去零的魔法屋吧。」
上次切薩雷把客房鑰匙退給我之後,還依依不捨在酒館裡吃了早飯才走,我就知道他下次來肯定會先來我這邊,不會先去零的小屋的。儘管他親近我的動機可能就像零說的那樣不堪,我也不以為意。就當他和零真的合不來吧。我跟他也保持距離就夠了,這次參觀之後,應該也不會和他有任何瓜葛。零為此也可以鬆下一口氣吧。
反正我是零的終生伴侶這點,是絕對不會變的啦。
帶著切薩雷與零會合之後,我便請切薩雷領路,與零並肩,一起走進其實並不陌生的村南密林。
其實這塊林區常有村裡的成人去採集菇類、漿果或伐木,連我也常去撿柴或砍樹分解。雖然神父描述過樹屋的位置,由切薩雷領路還是比較慎重。畢竟密林林相常因我們的活動而改變,滿容易迷路的。
比較令人意外的是,路程其實不算遠,太陽還沒到天頂,我們就看到那座樹屋了。
一株目測要十五個人才能合圍樹幹的巨榕拔地而起,大約在兩層樓高處,兩枝主幹分叉,樹屋就建在那。從樹根處往上,配合樹幹歪斜的態勢,嵌入了一道ㄑ型階梯,通向二樓高的木屋門口。「這就是我們師傅的研究間。」切薩雷得意地微抬下巴,向木屋伸手宣告道。緊接著他轉身作出歡迎手勢,請我們先走上木梯。
我牽起零的手,跟她並肩走上去。巨樹的主幹很粗,依勢而建的木梯通道也相當寬敞。我們三人前後走上二樓,進入樹屋敞開的雙扇木門內。
第一眼覺得屋裡空間有些低矮,大概是因為我比一般人高的緣故。我注意到木屋內牆跟之前拜訪的阿爾耿忒木屋一樣,都是樹枝直接聚攏而成的,但它的四壁接合線意外地與人造屋一樣平直,就像有建築師設計過那樣。
「如何?」屋內木桌旁站著把雙手背在腰後的大叔,一副等著向我們炫耀已久的樣子。
「看起來是木工與魔法的混合物。」我回答。
「說得好,就是因為有使用魔法,木屋才能建得那麼快──我們用裁切好的木材構築出簡易的魔法陣,再利用魔法,使樹枝憑依其上成型,逐步構築出我們的木屋。」
「直接用魔法不就得了。」
「那樣就太缺乏人工幾何之美了!」
我突然覺得奇怪,回頭看了看零──原來她正忙著撫摸觀察削得平直的大門門扇,難怪都沒開口說話。
零轉過身來,發現我在看她,笑著補充:「確實有用幾何造物布陣來代替畫魔法陣的技術,不過阿里斯托自己裁切相關道具也太費工。」
「哈哈,以前的同門都這麼笑我。阿爾耿忒也抱怨過我比較像木匠。」
「這樣其實不錯呢,而且裁切方面用了<風刀>吧?」
「被發現啦,是比人工切快多了。但比較精細的部分還是要親自裁切比較好,不然直接使用<風刀>都會切歪。」
「誠然。惡魔運用力量也是為了便利,很少講究精細。不過堅持讓凡人手造物品的技術參與魔法的運作,似乎是你的執念呢,阿里斯托。」
「妳說的是,泥闇。我也知道妳對此並不討厭。」
「誠然。魔法誕生之前的魔術,雖然與人力相比,不必付出太多勞力,但事前準備工作消耗的時間與心力,可能不輸絕對的勞力。然而,就算一般人不向惡魔借用力量,並不代表他們就只用自己的勞力做事。魔術既然能夠進步為魔法,那麼,人類不靠惡魔之力的純粹技術,也會有進步的那一天的。吾認為你這樣試驗探求人造技術與魔法結合的可能性,是很有意義的。」
「感謝妳的稱讚。」大叔滿臉笑容壓不住地回應道。
「好了,接著要讓吾輩看甚麼呢?」零問。
「先來點魔法展演吧。上次你們說在黑龍島上看過阿爾耿忒使役眾多惡魔用筆紀錄的場面,那我就來呈現同樣的動作用魔法進行是甚麼樣子吧。」大叔宣告完,接著唸誦以下咒語:
「薩迦.多.巴尼──筆啊,將吾心所思化為文字吧!紀錄之章,第一項──<筆靈>!承認吧,吾即為阿里斯托!」
從我面前的桌上散亂擺放的紙堆中,忽然飄起好幾張羊皮紙,一些角落或桌上墨水罐裡的羽毛筆也飛起來,開始在漂浮的紙上書寫文字。
「這跟你們在黑龍島上所見唯一的差別是,現場沒有任何惡魔。」
「與以前需要使役惡魔的魔術相比,確實是很大的進步。」零點頭肯定。
「不過用惡魔之力畫畫就有困難度。」大叔望向我們身後喊道:「切薩雷,該你表現了!」
「巴柯.古.非利土──地獄之畫師,將吾之心像呈現紙上!紀錄之章,第二項──<心畫>!承認吧,吾即為切薩雷!」我身邊的切薩雷應聲誦唸出新魔法的咒語。桌上又飄起一張空白紙,但沒有任何一支羽毛筆靠近它,反而是紙上自己浮現彩色影像──然後我才看清,那是我和切薩雷隔著酒館櫃台談話的圖像,看起來比路邊流浪畫家畫的肖像畫更加栩栩如生。
紙飄到阿里斯托大叔手上。大叔捏住那張魔法畫的一角,說:「<心畫>只能把施法者所想的畫面變成一張畫,無法大量複製圖畫。即使是讓施法者站在預定要複製的畫前,使用<心畫>把施法者專心看著的畫面一張一張畫出來,也可能因為施法者心靈的變化,而使產生出來的圖像與原畫存在落差。上次給你們看的複製畫就有那種問題。」
「看來你們的『紀錄之章』還在發展中呢。」零如此回應。
「是啊,不過切薩雷幫我很多。你們別看他年紀小,布西斯的印刷機,有不少部分是他協助改進的呢。」
「師傅,我只是負責畫圖而已,沒幫忙動手做──」
「孩子,我跟你說過,要對自己有自信。能畫出設計圖的人,其貢獻絕對不亞於負責動手把設計圖付諸實現的工匠。何況你是發現舊式印刷機存在問題的那個人!」
「能得到你這麼肯定的孩子,絕對是個天才。」零看了一眼切薩雷,眼神變得比之前看他的時候柔和--不過還是有不開心的情緒在眼裡。遲鈍如我也能想到,一定是因為剛剛切薩雷又用魔法畫出我跟他在一起的畫面。零已經覺得那孩子在覬覦我的身體了,看到那不大掩藏的好感表現,肯定不會高興的。
「總之,請泥闇與我一敘。傭兵先生就請跟著切薩雷到處參觀吧。」
零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笑了一下,對她點點頭。她就跟著大叔到角落的小桌子坐下,兩人開始窸窸窣窣地對談。
反正只是參觀,零應該也知道,我不會給那個據她說喜歡我的切薩雷,有任何機會或期望的吧。
話說回來,大叔說「到處參觀」是甚麼意思啊?研究間看起來也沒多大,參觀起來應該不必花多少時間啊。
彷彿看穿我都在想些甚麼,切薩雷對我說:「別看這間屋子小,光是您面前這一桌就能看三天了。」
「耶……」
身形像一頭小熊的切薩雷竄到我身旁,從桌上的紙堆中掏出兩個小東西,把其中一個遞給我。我用左手接過來,定睛一看,手心上有枚貓頭或是豹頭的銀幣,應該是某個國家的通用貨幣。但我沒看過這種銀幣。一般來說,貨幣上通常是鑄上君主或神的頭像,如果有野獸,也是龍頭或是神明馴服野獸的圖像居多,很少讓非神聖的獸頭直接作為貨幣頭像的。
切薩雷右手心上則躺著把我笑臉畫在上面的彩畫圓形物體──應該是徽章或胸針之類的東西?
「傭兵先生手上那個銀幣是東方國家的銀幣,上面的貓科動物也是東方才有的動物。那種動物叫作老虎,就是傭兵先生您的獸魂所屬的種族。」
「耶……」我又驚嘆了一下。「零從來沒跟我講過。」
「師傅告訴我,零小姐從未涉足東方,應該也不知道這種動物。我本來也不知道這種動物,是涉足過東方的師傅告訴我,我才知道的。」
「你說的東方是?」
「弓月之森以東──不過相關紀錄被我師傅封存,畢竟這種說法很可能會被教會當成異端。」
「原來隔著沒人敢去的弓月之森啊,難怪我這幾年走遍這座大陸,都沒有看過像我這樣的貓科動物。」
「您看過獅子跟豹嗎?」
「當然啦。大陸南方四季如夏,獅子和豹可是沒有見過冬天的生物。」
「有些老虎是會見到冬天的喔──啊這不是重點。」切薩雷尖叫著把話題拉回他想講的主題:「您看您手上的徽章,是不是和這枚銀幣不同?」
「……這有眼睛都看得出來不一樣吧?」
無視我的冷淡,切薩雷繼續熱切地介紹:「正如您所見,一般的徽章或胸針在製作的時候,都會運用類似鑄造硬幣的技術,讓圖象線條以刻痕形式呈現。這個徽章則是用金屬以外的材質,直接用<心畫>讓袖珍畫浮現,放久了上面的色彩也不會消退。」
「……這應該類似某些人會把自己的伴侶或兒女的肖像畫放在墜飾裡,掛在脖子上的作法吧?」
「還是有差別的。肖像畫墜飾是畫匠用袖珍畫技術,人手畫在紙上,再切成小橢圓形放入墜飾內,用玻璃保護袖珍畫。但這個徽章是用魔法直接將色彩顯現──徽章的材料也是用魔法造出來的。」
「喔?難怪看起來很不一樣。是某種魔法金屬嗎?還是陶瓷?」我用爪尖輕敲那徽章的表面,那聲音聽起來有點怪,就像在敲擊某種廉價的材質,並不清脆,但也沒粗陶或磚敲起來的聲音沉。
「這是用瀝青造成的材料。」
「啊?」
「使用魔法高溫加熱瀝青,就能提煉出這種輕薄的物質。師傅還沒為它取名。我們也用樹脂作過類似的提煉,結果能產生同樣的物質。師傅認為,這種物質就是瀝青與樹脂的共通元素。」
「瀝青和樹脂都很黏,只是瀝青更噁心。」
我覺得我好像說了很愚蠢的話。但是切薩雷聽了好像很開心:「對,它們有共通的性質,也能提煉出同樣的材料,所以它們的黏性可能就是源自它們共有的元素!」
像繞口令似的,我都聽暈了。不過這種理解對於工匠的工藝當然很重要。沒有這種推論與實驗結論,我過去當傭兵使用的武器與裝備,還有經營酒館會用到的廚具、肥皂,以及我所知的料理與釀酒工序等等,都不會出現。
切薩雷把我手心上的虎頭銀幣收了回去,說這是他師傅的珍貴收藏,只能把「廉價」的徽章實驗品送我,很不好意思--坦白說,我聽到自己對材質的觀感從他嘴裡說出來,也挺不好意思的,好像以後不能在心裡有甚麼批評,不然會被他讀心似的。我收下那個有我的臉畫在上面的徽章,想說收藏起來也不壞──可不是我自戀甚麼的。上次他師傅展示給我們看的半身像,我就覺得畫得比甚麼世界名畫好看多了,其實很想收藏。
我問他:「你師傅之前來我們村子的時候,有展示你畫我的半身畫像。那不是你用魔法畫出來的,對吧?那張畫看起來有顏料的質感。」
「嗯。」他說:「那是我用彩色墨水畫出來的袖珍畫。」
「很厲害呢。」我一邊把徽章塞入自己腰帶上的口袋,一邊稱讚他。他羞紅了臉,小聲說了句「沒有啦。」繼續從桌上紙堆中拿出一些新奇物品,介紹他們研究間的各種實驗與成果。
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個叫「魔術幻燈」的東西。為了向我展示它,切薩雷還把我帶進一間小暗房。本來與大叔持續談論魔法的零,發現我居然跟著那個獸人迷戀者進入可疑的房間,馬上也跟進來。切薩雷唸咒點燃一根蠟燭,擺弄房間中央小桌子上的一盒器械。不知何時也在門口的大叔把門闔上。我那習慣黑暗的雙眼,看見切薩雷就著燭光,把一些在微光下閃耀七彩光芒的玻璃片塞進木盒內,再把蠟燭放到方盒子一端,抽開另一端的小蓋子。於是在暗房牆上出現發光的畫──那是零立在湖邊的魔法屋!
切薩雷把盒子側邊的把手轉了一圈,牆上光畫不停變換,然後又回到原來的魔法屋光畫。接著他慢慢轉動把手,原來的光畫下移,換成另一張,是蒙眼神父在教堂主持晨禱的模樣,莉莉站在講壇旁邊隨侍。這種畫面當然有點脫離實際狀況:神父站在講臺上帶領禱告的時候,莉莉實際上也坐在臺下座位裡。然而,感覺得到畫這幅畫的人想強調莉莉在教堂裡扮演的角色──莉莉確實是很盡責的教堂執事。幾秒後,牆上的影像換成阿熊和他老婆在田裡檢查作物的模樣。再過幾秒,畫面切換到我的酒館內坐滿用餐村人的場景。
紀錄我們村的日常生活景象,並完成這樣的畫--真的很了不起啊。以後帶我們村裡人來參觀這裡,這肯定是必看的「紀錄」──屬於我們村的紀錄。
「這是用魔法做的嗎?」我問道。
「除了玻璃畫片的製作有<心畫>參與,還有剛剛用魔法點燃蠟燭之外,其他環節都是純手工。」切薩雷得意地說道。
「人類不靠魔法與魔術的技術,也能有這樣的成就,真是太了不起了。」零抬頭望向顯然也已經目瞪口呆的我,露出開心又驚喜的表情。
4
隔天早上,我在樹屋客房裡擁著裸體的零醒來,才模糊想起大叔留我們睡一晚,還招待我們午餐與晚餐──菜湯配麵包,還不錯啦,可是零嫌吃不夠,還說我的料理才是最好吃、量最足的,讓負責料理的切薩雷陷入一片尷尬──再帶我們進客房。老實說,這間樹屋內部真的比表面乍看起來還寬敞,居然還能容納好幾間房間。
話說回來,我們在別人的樹屋過夜也做那檔事,真是太沒羞恥心了,果然是最不講道德的前傭兵與魔女。這麼想著,我又模糊睡去。
再次醒來,窗外的光已經很亮。零不在我身邊。看樣子是中午了吧?我坐起身,在床邊發呆一會兒,才拿起床邊桌上自己的內褲,套上腿站起身,房間門忽然開了。
是零開的門,她身後還跟著大叔與切薩雷。
「哎呀,」她說出當下讓我很想捶她頭的毫無羞恥心臺詞:「看來昨晚還做得不夠,小傭兵很有精神呢。」
「啊啊啊!」我發出怒吼,把她拉進房門,並把門用力關上,抓著她雙肩猛搖幾下。「妳看到我還沒穿好衣服,就應該把門先關上,不然就請外人迴避。不要看了不關門,還講那些羞恥的話給外人聽!」
「他們都是男人呢,看到傭兵裸體也沒差吧?」
「不是,」我把聲音壓低,深怕門外的切薩雷也聽到:「妳不是說切薩雷想跟我發生骯髒的關係嗎?讓一個對男人有興趣的男孩看到我的那話兒,不正是妳最不樂見的嗎?」
「他看不到,卻吃不到。吾只預防他對你下藥或使用奇怪的愛情魔術。」
這魔女真是……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門後,向阿里斯托師徒為我剛才摔門的唐突無禮道歉。還好阿里斯托大叔沒有甚麼不滿,只是對我的「大小」驚嘆了一下。
「真是巨大呢,難怪泥闇那麼愛。」
這反倒讓我變成有些不滿的那方了,不過也是小事,沒必要表現出來。
接著零和我並肩走出樹屋。昨天其實已經參觀得差不多了。今早零比我先下床,又和大叔聊了不少。我開了眼界,她也滿足智識上的需求。正要告辭的時候,大叔又要切薩雷送我們回村。我和零都拒絕。但是大叔堅持要切薩雷跟我們走這段回程。
零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默默向她點頭。
回程路上,都是我和零在說話。切薩雷只是默默跟在旁邊──而且都遠離零,走在靠近我這一邊。等到我把零送到村外的魔法屋門口,零又看了緊跟著我的切薩雷一眼,才進屋關門。切薩雷跟著我回到我經營的酒館,又遞了一枚金幣給我,說想在我的酒館住一晚再回去。那枚金幣我也收了。
我從幫忙顧店的婦女們手中,把店務慢慢接回來,也讓她們多帶幾份餐點回家去。切薩雷就在晚上來用餐喝酒的村人之間,挑了一個座位安靜坐著,吃他的晚餐。偶然間,在忙店務的我向他望去,看見他用專注的眼神凝望我。我倆對上眼,他趕忙低頭,繼續在應該是從他的行囊掏出來的骯髒封面本子裡,用炭筆塗塗抹抹。
等到店裡只剩他一個人,我才走過去他那桌,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
「你在畫畫嗎?」
「嗯。」他含糊地應了一聲,點點頭。我又問:「我可以看嗎?」
他把手裡的本子轉過來推給我。我看到粗糙的紙面上,用炭筆畫滿的各種線條,而那些線條勾勒出各種臉型、表情還有肢體動作。從那些線條中,我看出一些熟人--阿熊大口嚼肉的樣子、剛剛幫忙店務的村中女眷端菜給客人們的動作,或是「老師」拔下眼鏡,似乎在苦思明天給村裡孩子們上課內容的皺眉神情。
「你如果不當魔法師,好像也能當畫家呢。」我一邊往前翻頁,一邊說。
「嗯。」他又含糊應了一聲。
我又停頓一會兒,才說:「零說,你喜歡我。是想跟我做那種事的喜歡。」
「嗯?哪種事?」
「就是──」我想了一下,決定還是直白地說出來:「男生對女生做,女生可能會懷孕那種事。有些男人也會想對男人做。」
他抬眼望向我,嘴唇有點顫抖。
默認了嗎?這之前我都把零的說法當成笑話,沒有認真看待。可是當那位一直有意無意向我示好的少年,用快要哭的表情面對我的時候,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我往前翻了幾頁,切薩雷畫了好多我:跟零交談的我、倒了酒把酒杯推給吧檯前客人的我,還有眼神像是發現甚麼,顯然是剛剛跟他對到眼的我。
如果是泰歐對我表現出這種好感,我也會不知所措吧。
從切薩雷第一次來我們村裡過夜那晚開始,零就一直和我討論他的問題。零稍早來吃午餐的時候,又和我聊了一下,說既然都讓他住下來過夜,趁早跟他攤牌最好。畢竟以後還可能見得到,讓他死心,以後相處起來也比較自然。
既然他都默認了,就明白告訴他吧。
「你知道,以後我會跟零結婚吧?」
他噘起嘴來,但不像是生氣嘟起嘴那種樣子,緊接著他又把嘴唇往內收,恨不得把嘴唇都吞進肚裡的模樣──那是要憋住眼淚的動作,可惜就我所知那只能得到反效果。果然,他有一滴眼淚從眼眶滑落到臉頰。
「我、我不會、不會破壞你們。」他抽噎著說話:「可是、我忍不住、幻想我跟你--我跟傭兵,瞞著零小姐,偷偷做、奇怪的事。」他雙手遮住自己的臉,繼續說道:「就算你們結婚,我也想──我想當傭兵的情人。可是我知道,傭兵,喜歡女生。傭兵,不會多看男生幾眼。而且我還是、很醜的、胖子,嗚──」
他把臉趴到桌上,嗚嗚嗚地哭著。
「零待會會過來,跟我一起吃晚餐,還有睡在這邊。」
我這麼向切薩雷宣告了,然後把他昨天送我的徽章從腰帶上的口袋掏出,放到他面前。他聽到那個廉價材質被放到桌上的聲響,抬起臉來,傻愣著直盯徽章。
突然,他起身,彎腰對我說聲「抱歉」,伸手把我面前的本子拿回去,連同徽章一起放回他的行囊裡,轉身就往店門走去。
「回來!」我高聲吼道:「你付錢給我說要住一晚。現在你要去哪裡?」
「我、」他頭都不回,壓抑抽泣聲說著:「我不能破壞你們。」
「你睡客房要怎麼破壞我們?」我刻意冷冷回應他:「去客房休息吧,不要浪費你已經付給我的錢。」
如果他執意走出去,我還是會衝過去拉住他。不過他聽了我的話,伸手用小臂袖管擦擦眼淚,轉過身不看我,走去酒館樓上了。
5
隔天開店前,切薩雷敲敲我和零的房門,在門口歸還客房鑰匙就離開了。之後幾週,除了莉莉跟著我再去看看研究間,也沒有其他村人主動過來說要去參觀。畢竟我們村子還在建設中,很少有人有那個閒情逸致吧。
切薩雷像沒事人那樣接待莉莉,但盡其所能地避免跟我多說一句話。莉莉跟我一樣,也最喜歡「魔術幻燈」那東西,回村以後,跟村人談魔術幻燈呈現的村裡生活風景,也沒激起他們的興趣。大概要等秋收後大家閒下來了,才會有人過來找我帶路去研究間參觀吧。
結果一直到冬末,都沒有人跟我提要去研究間參觀的事。就在我快要淡忘的時候,某晚在酒館裡召開的「魔法祭」籌備會議上,零提議要邀請位在村子南邊的「紀錄魔法研究間」來村裡擺攤。
「既然大家都沒有去研究間參觀的時間,那就邀請研究間過來擺攤吧。就吾所知,他們那邊也有一些有趣的成果,可以呈現給大家看,就當是一種街頭表演吧。」
身為魔法創始人的零,說起這種聽來像是貶損自己發明的話也是不太讓人意外呢。畢竟她一直認為,要推廣魔法到整個世界,就要把魔法看待成跟街頭表演一樣稀鬆平常的日常生活片段,就像黑龍島民也會用魔法街頭賣藝一樣。
邀請名單上因此多了大叔和切薩雷的名字。
研究間的回覆是,在冬天結束的時候,突然就由大叔領頭,帶著三名墮獸人,護著一臺牛車,中午時分出現在我的酒館前。
「傭兵先生!」大叔像當初出現在零的魔法屋前那樣,對我的酒館大喊:「我們送一些酷東西來嘍。」
我聽到他的呼聲,從櫃檯後走出酒館,看見他站在馱牛身邊,手裡握著牽牛的麻繩,車上還立著一座看起來應該是印刷機的巨大物品,兩頭狼的墮獸人和一名熊的墮獸人跟在牛車旁邊。
「為什麼要送印刷機啊?」我問大叔:「我們村裡的工房已經有一臺印刷機了啊。」
「汰舊換新嘛!」大叔笑著說道:「這臺新的印刷機,我保證能比你們在用的舊型印出更多傳單與邀請函,而且拓印得更快喔。」
「喂,傭兵!」阿熊突然對我大吼:「這個墮獸人看起來好像你喔,快過來看看,說不定是失散多年的兄弟耶!」
「在說甚麼?」我走向阿熊,又看看他面前我乍看之下覺得是熊獸人的墮獸人,才發現他有貓科的特徵,還有跟我相似的黑色條紋,只是他臉上和手臂上的毛髮主要是橘黃色的。
「傭兵先生,好久不見。」那位應該也是「老虎」,身形比我矮胖許多的墮獸人,用在墮獸人中算是聲音比較高的少年嗓音對我說:「我是切薩雷。」
在讓大叔這一隊人飽餐一頓之後,我跟切薩雷私下聊了聊。
「因為我變成墮獸人,所以我不再是布西斯的學徒了,而是完全屬於師傅研究間的眷屬。」
「有必要做到這樣嗎?」
「放心吧,我現在有培歐與雷姆斯兩位夥伴,一起在師傅的研究間幫忙。應該說,我還是人類的時候,根本沒有朋友。變成獸人之後,反而能跟喜歡的獸人結交了。」
「可是他們──」
「他們跟傭兵先生不一樣,」他低聲說:「他們也喜歡同是野獸的男生。」
「哦......」我無話可說。
在當傭兵期間,我也見過一些墮獸人傭兵過從甚密的親熱互動,甚至撞見過兩頭狼墮獸人老前輩躲在灌木叢裡,像野狼或野狗那樣交配。我搖搖頭,試圖搖掉那些讓我有些反感的回憶。
「他們也很喜歡傭兵喔。」切薩雷突然對我這麼說,嚇得我頸背上的毛髮都豎起來了。切薩雷看見我像嚇壞的貓,格格笑了起來。
「放心啦!」他拍拍我的肩:「他們跟我一樣,都是害羞類型的,所以不會對你出手的啦。」
「聽得我更不放心了。」
「嘿嘿。」面前的同類,「老虎」獸人切薩雷,第一次對我露出自信的笑容──那排利齒應該會嚇壞一般人,不過我知道他不在乎。
阿里斯托研究間送來的印刷機果然比舊型的好用,連小孩都能操作,以前要花一天才能印好的傳單數量,在一場晨禱需要花的時間之內就能印好。舊型印刷機被研究間帶回去,經過改裝,到魔法祭當天,被研究間載來,結合魔法快速印出村人想要的圖畫--比如夫妻或戀人站在一起的畫像、小孩想要的鳥獸圖畫或全家福,或者是很多村人要求、他們這輩子都還沒看過的風景,比如海景、只聽說過的有名高山、湖泊、弓月之森,甚至是連我都沒看過的沙漠。
是有聽到大叔抱怨說,這還不是他想要的印刷機啦,因為主要運作的並非機體,而是魔法──哎,大叔真的比較像固執的匠人,而非怠惰的魔法師。
魔法祭到了夜間的尾聲,切薩雷和他的兩個狼夥伴借我開的酒館當場地,集合店內所有的燈源,放進他們另外準備的有孔暗盒內,將光線集中打進魔術幻燈裡,在牆上展現我在樹屋看過的光畫。這次內容比我和零第一次看過或帶莉莉去參觀的那次看到的都更加豐富,簡直含括村裡從春季到冬季,再到今年「魔法祭」舉辦前,村人們辛勞籌備的各種畫面。時不時就會有一些村人偶然看到自己出現在畫面裡,發出驚喜的尖叫。三四卷光畫重複播放了兩次,村裡的大家卻好像都看不膩。
「真是太棒了。」不曉得為什麼,居然跟著研究間過來慶典現場的偷窺狂詩人艾德亞多,坐在零的身邊,加入鼓掌與叫好的浪潮。他的畫家妹妹琪雅拉則在叫好聲中對哥哥高聲說道:「我也要畫出這種奇妙的畫!」
「琪雅拉!妳是天才!妳一定能畫出來的!」
「那邊的黃毛獸人魔法師也是天才。」零轉頭對畫家說:「妳可以去向他請教怎麼畫出這種畫。」畫家聞言,興沖沖拉著她哥哥跑向拿起暗盒、把油燈和蠟燭交給狼人同伴放回店裡各處的切薩雷。
「這也算是好的收場吧。」零注視著被女畫家熱情握住雙手的切薩雷,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蠻擔心他以後的出路,」我說:「墮獸人現在還是會被排斥的對象。他如果還是人類,本來有更多條道路可走,不管是成為畫家、參與印刷業,不然就是成為魔法師──」
「他現在就是阿里斯托的弟子啊。」
「妳不是說過,墮獸人算是魔術師或魔女的眷屬,不能算是弟子──」
「阿里斯托剛才跟我說,」零打斷我的話,「他仍視切薩雷為其直屬弟子。事實上,小鬼開的魔法學校已經在收有魔法天賦的獸人學生了。」她握住我的手,抬頭對我說:
「會漸漸不一樣的。這個世界一直都在改變。」
(改寫自住精神病院期間,2022年二月22日午睡夢。)
[小說]【《零之書》後《黎明期》前日談做夢二創】複刻的技術
#1 [小說]【《零之書》後《黎明期》前日談做夢二創】複刻的技術
因為早年寫小說的嘗試,我很早就知道描寫人際之間的爭吵與不和是我的強項。我寫作不是受自繆思祝福,而是不和女神賞賜了金蘋果。來自阿波羅的幫忙也不少:夢的靈感泉湧至今不見乾涸。感謝諸神如此厚待著我。
#2 【《零之書》後《黎明期》前日談做夢二創】番外篇:島風之星艦迷航
以下是人類魔法師學徒切薩雷被傭兵明言拒絕後,睡在傭兵酒館客房裡作的怪夢。
他哭著睡着以後,再度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是躺在原來的床上,而是側臥在異常冰冷的地面上。他伸直手臂,用手在鐵灰色的地面上摩擦一會,發現是金屬。「是鐵嗎?可是沒有鏽……是鋼嗎?」
他自言自語,心想他見過的建築不是木屋、草棚,就是石造的城堡。金屬應該做成刀劍或鎚子之類的工具,怎麼會變成地板?即使有錢人家別墅的二、三樓,地面也該是打磨光滑的石磚才對──「是合金。」冷不防身邊傳來傭兵先生的聲音。
「啊!」
他嚇得跳起又坐下,活脫是向人翻身露肚皮的狗。不過蹲在他面前的不是人,而是傭兵先生──那個他再熟悉不過,強壯的白虎獸人男子。
但傭兵先生的穿著,不是他熟悉的短袖上衣加腰帶束長褲,而是--脖子以下連手帶腳,都給黑色瀝青似的東西包住,那東西材質還特別平滑,不知是用甚麼神祕技術提煉的,被昏暗燈光照得反光,總之,黑得發亮。
「看你一身中世紀服裝,是來自過去的穿越者吧?」傭兵先生這麼說道:「這是我們這艘船常常發生的現象,你就在這裡待著,應該很快就能回去你的地方了。」
「啊?」切薩雷陷入迷惘,但還是一開口就問到重點:「請問,您不是傭兵先生嗎?」
「我是一名傭兵沒錯,但應該不是你認識的那位。」
白虎獸人說完這話,站起身來。切薩雷才發現他還披著紅色披風,從他肩上一直垂到背後小腿肉。那披風大概是他整套奇裝異服最不奇異的部分了。至於那瀝青似的黑衣,嘶──貼身到看得出他全身肌肉線條,外加私處輪廓。
這真的沒有褻瀆教會嗎?雖然切薩雷在禁書館看過的獸人裸體猥褻圖並不算少。不過他真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衣服──有穿比沒穿還猥褻。
真是──太令人興奮了!
不對!他搖搖頭──現在顯然得先搞清楚,目前到底是甚麼狀況。他趕忙把視線從傭兵先生身體的誘人線條,轉移到周遭所謂「船」的內部,才發現這船從天花板到牆,還有地板,都是金屬構成的。他本來想說,是不是能到外面甲板看看,傭兵先生卻忽然轉過身,對著牆面用手指按了幾下,隨著按壓節奏還連續發出有細微不同音色的奇怪尖響。仔細一看才發現傭兵按的地方有幾個按鍵,像教堂管風琴或手風琴一樣的樂器鍵盤──猛然金屬牆上快速打開左右兩扇機關門,傭兵先生進入開門的密室,他也趕忙跟著進去。
門在他身後快速關上。他很高興自己有跟上傭兵先生。
昏暗的密室裡充滿七彩色光,並沒有讓密室裡看起來很亮,反而襯托密室的昏暗,有點像暗紫色的晚霞,讓他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但他還是看得出牆上的發光畫是怎麼回事。
「魔術幻燈!」他驚呼道。
「那不是幻燈片。」原本站在他前面盯著發光畫的虎人戰士回頭說:「那叫螢幕,能夠看見船外面的情況。」
船外面的情況?他只看到一片紅與一片藍,沿著如同地圖上兩國交界犬牙交錯的扭曲線條,拼成一塊長方形。這是甚麼情況?就算是晚霞不同顏色的分界,也不會這麼清晰。這兩色光看上去也不像自然會出現的色光,他也沒看過魔法陣會發出這種光。就是魔術幻燈的玻璃畫片,或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也發不出這種光。
才這麼思考著「船外面的情況」為何是那種樣子,身後便傳來剛剛機關門左右打開的咻咻聲,然後──
「托拉,報告戰況。」這是屬於稚嫩少女的高亢嗓音。
「是的,提督大人。」原本背對切薩雷的虎人戰士完全轉過身來,向聲音來源九十度鞠躬。
切薩雷也轉過身,看見身後那位銀髮的女性──
「零大人?」他驚叫出聲。
只是,泥闇之魔女「零」的雙眼虹膜應該是紫色的,而那位身著全白長袖與長褲,肩披黑色披風的纖細女性,眼珠虹膜是灰色的--不對,在非白色光的照射下,色彩也會變得不同,他怎麼忘了呢?明明在操作魔術幻燈的時候就有深刻體會啊。
可是,這位「零大人」的聲音,與平常聲音低沉穩重的零大人,又有著天壤之別。
「又是一個穿越者嗎?」這位聲音稚嫩到有些沒威嚴的零大人,定睛看著切薩雷問道。傭兵回答:「是的,估計三分鐘他就會消失了。」
「分鐘?」切薩雷不自覺地重複這個陌生的詞彙。確實,在切薩雷所處的世界與時代,時間還沒計算得那麼精確。糾結於這個詞,他倒沒那麼在意「他就會消失了」是甚麼意思……
「目前敵軍佔據特拉法加、仙女座、三角座三個星系,現在還沒有對我軍發動攻擊,另有一支小型艦隊布署在銀河系內,行星系統HD158259外圍。」傭兵繼續說道。切薩雷回頭望向光畫,才看見隨著傭兵報告的「戰況」,那個叫作「螢幕」的光畫,針對紅藍光交界某一區塊持續放大,直到變成星空的黑色背景,襯托幾顆被立體強調的球體,像是他曾在望遠鏡裡看到的星體。那些球圍著一顆像是火山岩漿構成的球體。在那些球旁邊,確實用三個紅色船型符號標出所謂「小型艦隊」。
「你們在星空裡打仗!」切薩雷尖叫道:「你們是為上帝而戰的神軍嗎?」
零大人轉頭對傭兵翻起白眼,又回頭對切薩雷用哄小孩的語氣說:「對,沒錯,我們是天使軍,為上帝而戰,對抗惡魔集團。」
但切薩雷注意到這位零大人偷翻的白眼了,他才肯定這位不是「零大人」。
真正的零大人,雖然對他充滿敵意,但從來沒對他表現出輕視的態度。而這位「零大人」對無知者充滿不耐與敷衍的冷嘲,比較像一位趾高氣昂的軍人──剛剛傭兵先生不就叫這位零大人「提督」嗎?
「提督大人。」他聽見另外一個男性的聲音在「螢幕」下方高聲呼叫道:「HD158259,敵艦發動攻擊!」
「傳令:特拉法加、仙女座、獵戶座方面軍,對敵軍據點發動攻擊!」只有外貌像零大人的提督高聲一呼,從前方幾排座位便傳來「卡卡卡卡」的細碎聲響。切薩雷這才注意到「螢幕」下方還坐著許多人,每個人面前都有一扇發微光的小窗,在他們面對的小窗下方都擺著一副看起來比管風琴四排鍵還複雜的小鍵盤。他們使用手指,不停按壓不同的鍵。跟剛剛開門的機關不同,他們按那些按鍵沒有發出奇怪的樂音,只有鍵盤本身被敲擊的聲音。
「螢幕」的藍色區塊突然跑出三個藍色大箭頭,向左上、左中、左下三個方向快速切割紅色區塊。
「島風提督!」不曉得從哪傳來男性的聲音,那聲音不屬於傭兵,也不是從螢幕下方按鍵盤的人們那裡傳出來的,而是從上面來的。「切換畫面!」提督命令道。於是「螢幕」一閃,發光的大型長方塊裡出現一個端坐的男人,穿著款式接近女提督所著的服裝,但色系偏藍的長袖長褲,胸前還掛著幾枚徽章。
「妳怎麼可以違反軍令、孤軍深入?」那名黑髮扁鼻的男人在螢幕中如此質問。
「司令,我不是違反軍令,而是掌握戰機。」
「妳讓三個方面軍發動攻勢,就只因為敵軍對一個小小的行星系發動小型攻擊?」
「司令,那不是小小的行星系,那是行星系統HD158259,距離太陽系只有八十八光年,一旦失陷,太陽系就會暴露在敵方的砲火下。」
「太陽系沒有比整體戰局重要。戰局掌握優勢,太陽系隨時可以奪回。」
「不,司令。你沒有理解我的話。太陽系是我方龍興之地,就是遭受微小攻擊,也會使我方士氣大受打擊,何況淪陷?想想杜立德空襲東京吧!」
「妳!」那位被稱為司令的男人氣得噎住一口氣,緊接著無可奈何地閉上眼,慢慢把氣吐出來,才開口說:「等此次反擊後,再檢討妳擅自調動的責任,現在先把陣腳穩住,不可輕敵。」
「收到!」零大人──島風提督對螢幕舉起手,手指抵上眉梢。螢幕裡的藍衣司令對她做同樣的動作,牆上的光畫就變回藍紅兩色區塊了--喔不對,藍色區塊大幅擴張,現在的紅色區塊差不多只占螢幕右方的三分之一,已經不是先前的五五分了。
「三分鐘過了吧,托拉?」
「是。」
「把這位穿越者帶到你寢室安置,直到他消失為止。」島風提督吩咐完,便轉過身要走出密室。
「咦?」切薩雷呆望一會提督大甩披風,揚長而去的背影,才向前踏出一步,想再問提督一些問題,被名為托拉的傭兵先生一把抓住肩膀。切薩雷抬頭仰視高大的虎人。虎人只是對他搖搖頭。
這次沒有人按牆上的鍵盤,密室的機關門就自動開了。虎人抓住切薩雷一邊肩膀,帶著他跟在島風提督身後走出密室。然後提督向右,虎人帶切薩雷向左,九彎十八拐,到一處看得出有門的鐵牆前,按了按密室門旁邊同款式的小鍵盤,打開門,拉他進入所謂寢室裡邊,一手壓著他坐到床上。
──都是鐵牆,這怎麼睡得着啊?
切薩雷四顧房內,心裡這麼嘀咕著,白虎已經長呼一口氣,在切薩雷身邊坐下。
「那個,傭兵先生──托拉?」
「嗯。」虎人溫和地應了一聲。
「你跟那位島風大人……是一對嗎?」
「不是。」白虎傭兵很乾脆地回答道。
「那你……喜歡男人還是女人?」
傭兵沒有回答切薩雷的問題,只是反問:「……你喜歡的那個傭兵,跟你剛喊的零大人是一對?」
「……對。」
「你回去之後,應該還要面對他們吧?」
「……嗯。」
「你很在意那位傭兵先生吧?」
切薩雷低頭,忽然哭了起來。
「怎麼了?」
「他今晚才說他不喜歡我──」
「既然他跟別人是一對,就不該喜歡你吧。」
切薩雷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在你喜歡別人之前,可以先喜歡你自己嗎?」
「甚麼?」
托拉搔搔頭,繼續說道:「就是,你想要別人喜歡你。可是,你可以喜歡你自己嗎?如果你不愛自己,你要別人愛連你自己都不喜歡的你嗎?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一個人一輩子,但你一定要先愛自己,不要執著自己喜歡的別人,也要喜歡你。」
──我這是被說教了嗎?
整間寢室忽然劇烈晃動──不像是被浪晃動,而是有東西打上船身。這船本來是持續前進的感覺,此刻似乎靜止下來。托拉猛然起身,還抓住切薩雷的手。「你跟我走。」切薩雷被托拉拉著手,沿原路回到剛剛那座密室。
密室裡,那位銀髮提督已經先就位了,就坐在第一排座位中央。她面前也有一扇小窗配一方小鍵盤,小窗裡的景象很像前方高牆上發光的大「螢幕」。
「惡魔反擊了嗎?」切薩雷跟著托拉站在提督座位後,看見提督面前的小窗和螢幕上的發光畫,都出現五個大紅箭頭突入藍色區塊,驚慌地問道。
「惡魔是戰勝不了上帝的。這不過就是垂死掙扎而已。」提督說道,接著下令:「全攻太陽系!」
?????!!!
緊接著螢幕上出現黑色夜空,背景布滿白色星星,但兩隻顯然是金屬製的不明物體浮在空中,互相發出平直的光線,像射箭一樣射向對方。面向螢幕外眾人的那隻不明物,被位處螢幕左下角、面對著它的不明物,用藍色光射中,忽然爆炸。
<鳥追>!
會使用魔法的器械,切薩雷與他的師傅一起做過不少。但能使出<鳥追>的金屬器械,他是頭一次見到。他想著回去之後要跟師傅一起做出這樣的東西試試──他突然想到:他回得去嗎?
剛才聽托拉先生與提督大人的對話,他如果能回去,早該「消失」,然後回到他寄宿的客房──
「敵方潰退!」前方某個座位傳來某位男性的大聲報告。提督繼續下令:「不要追擊!慢慢推進,把陣地都拿回來。持續監視敵方動向。」
螢幕上的光畫轉回藍紅兩色區塊,顯示右方紅色區塊原本向左擴大,忽然向右退卻,退回只佔螢幕右方三分之一的部分。
「這下他們是白忙啦。」提督感嘆這麼一聲,像是故意要說給切薩雷聽似的,又大聲下令:「不要追擊敵軍!以搶佔有利位置為主!提防敵軍逆襲。遭遇逆襲要守住陣地!」
螢幕上的光畫消長漸漸放慢,最終陷入靜止,紅色區塊所占面積大概連兩成都不到。
伴隨戰況由危轉安,托拉的大手,把切薩雷的小手包得更緊了。
對切薩雷來說,這就像是傭兵先生在牽著他的手。
實際上傭兵先生從來沒牽過他的手。
他現在知道這是夢了。
不管如何,我還是喜歡傭兵先生,喜歡像他那樣的獸人。
他想成為獸。
他沒發現他自己正在消失。是他身邊的托拉先發現的。
「啊!你要回去了啊!保重──」托拉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低頭看向他的虎臉也越來越模糊──
他醒了,從床上坐起來,望向床頭的窗,天還沒亮。但他決定早早趕回樹屋。他去敲傭兵房間的門。門開了,傭兵那熟悉的臉出現在門縫裡。
「那個,托拉先生?」
「托拉?」傭兵疑惑地壓下耳朵皺起眉頭,切薩雷就知道這不可能是傭兵先生的真名。「沒事。」他把客房鑰匙交給門裡的傭兵,立刻轉身離開。
他忘記夢裡的托拉都跟他說過甚麼了。他現在只剩一種欲望:若是沒有獸人戰士來愛他,他就自己變成獸人。
(改寫自住精神病院期間,2022年二月22日午睡的第二個夢。)
他哭著睡着以後,再度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是躺在原來的床上,而是側臥在異常冰冷的地面上。他伸直手臂,用手在鐵灰色的地面上摩擦一會,發現是金屬。「是鐵嗎?可是沒有鏽……是鋼嗎?」
他自言自語,心想他見過的建築不是木屋、草棚,就是石造的城堡。金屬應該做成刀劍或鎚子之類的工具,怎麼會變成地板?即使有錢人家別墅的二、三樓,地面也該是打磨光滑的石磚才對──「是合金。」冷不防身邊傳來傭兵先生的聲音。
「啊!」
他嚇得跳起又坐下,活脫是向人翻身露肚皮的狗。不過蹲在他面前的不是人,而是傭兵先生──那個他再熟悉不過,強壯的白虎獸人男子。
但傭兵先生的穿著,不是他熟悉的短袖上衣加腰帶束長褲,而是--脖子以下連手帶腳,都給黑色瀝青似的東西包住,那東西材質還特別平滑,不知是用甚麼神祕技術提煉的,被昏暗燈光照得反光,總之,黑得發亮。
「看你一身中世紀服裝,是來自過去的穿越者吧?」傭兵先生這麼說道:「這是我們這艘船常常發生的現象,你就在這裡待著,應該很快就能回去你的地方了。」
「啊?」切薩雷陷入迷惘,但還是一開口就問到重點:「請問,您不是傭兵先生嗎?」
「我是一名傭兵沒錯,但應該不是你認識的那位。」
白虎獸人說完這話,站起身來。切薩雷才發現他還披著紅色披風,從他肩上一直垂到背後小腿肉。那披風大概是他整套奇裝異服最不奇異的部分了。至於那瀝青似的黑衣,嘶──貼身到看得出他全身肌肉線條,外加私處輪廓。
這真的沒有褻瀆教會嗎?雖然切薩雷在禁書館看過的獸人裸體猥褻圖並不算少。不過他真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衣服──有穿比沒穿還猥褻。
真是──太令人興奮了!
不對!他搖搖頭──現在顯然得先搞清楚,目前到底是甚麼狀況。他趕忙把視線從傭兵先生身體的誘人線條,轉移到周遭所謂「船」的內部,才發現這船從天花板到牆,還有地板,都是金屬構成的。他本來想說,是不是能到外面甲板看看,傭兵先生卻忽然轉過身,對著牆面用手指按了幾下,隨著按壓節奏還連續發出有細微不同音色的奇怪尖響。仔細一看才發現傭兵按的地方有幾個按鍵,像教堂管風琴或手風琴一樣的樂器鍵盤──猛然金屬牆上快速打開左右兩扇機關門,傭兵先生進入開門的密室,他也趕忙跟著進去。
門在他身後快速關上。他很高興自己有跟上傭兵先生。
昏暗的密室裡充滿七彩色光,並沒有讓密室裡看起來很亮,反而襯托密室的昏暗,有點像暗紫色的晚霞,讓他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但他還是看得出牆上的發光畫是怎麼回事。
「魔術幻燈!」他驚呼道。
「那不是幻燈片。」原本站在他前面盯著發光畫的虎人戰士回頭說:「那叫螢幕,能夠看見船外面的情況。」
船外面的情況?他只看到一片紅與一片藍,沿著如同地圖上兩國交界犬牙交錯的扭曲線條,拼成一塊長方形。這是甚麼情況?就算是晚霞不同顏色的分界,也不會這麼清晰。這兩色光看上去也不像自然會出現的色光,他也沒看過魔法陣會發出這種光。就是魔術幻燈的玻璃畫片,或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也發不出這種光。
才這麼思考著「船外面的情況」為何是那種樣子,身後便傳來剛剛機關門左右打開的咻咻聲,然後──
「托拉,報告戰況。」這是屬於稚嫩少女的高亢嗓音。
「是的,提督大人。」原本背對切薩雷的虎人戰士完全轉過身來,向聲音來源九十度鞠躬。
切薩雷也轉過身,看見身後那位銀髮的女性──
「零大人?」他驚叫出聲。
只是,泥闇之魔女「零」的雙眼虹膜應該是紫色的,而那位身著全白長袖與長褲,肩披黑色披風的纖細女性,眼珠虹膜是灰色的--不對,在非白色光的照射下,色彩也會變得不同,他怎麼忘了呢?明明在操作魔術幻燈的時候就有深刻體會啊。
可是,這位「零大人」的聲音,與平常聲音低沉穩重的零大人,又有著天壤之別。
「又是一個穿越者嗎?」這位聲音稚嫩到有些沒威嚴的零大人,定睛看著切薩雷問道。傭兵回答:「是的,估計三分鐘他就會消失了。」
「分鐘?」切薩雷不自覺地重複這個陌生的詞彙。確實,在切薩雷所處的世界與時代,時間還沒計算得那麼精確。糾結於這個詞,他倒沒那麼在意「他就會消失了」是甚麼意思……
「目前敵軍佔據特拉法加、仙女座、三角座三個星系,現在還沒有對我軍發動攻擊,另有一支小型艦隊布署在銀河系內,行星系統HD158259外圍。」傭兵繼續說道。切薩雷回頭望向光畫,才看見隨著傭兵報告的「戰況」,那個叫作「螢幕」的光畫,針對紅藍光交界某一區塊持續放大,直到變成星空的黑色背景,襯托幾顆被立體強調的球體,像是他曾在望遠鏡裡看到的星體。那些球圍著一顆像是火山岩漿構成的球體。在那些球旁邊,確實用三個紅色船型符號標出所謂「小型艦隊」。
「你們在星空裡打仗!」切薩雷尖叫道:「你們是為上帝而戰的神軍嗎?」
零大人轉頭對傭兵翻起白眼,又回頭對切薩雷用哄小孩的語氣說:「對,沒錯,我們是天使軍,為上帝而戰,對抗惡魔集團。」
但切薩雷注意到這位零大人偷翻的白眼了,他才肯定這位不是「零大人」。
真正的零大人,雖然對他充滿敵意,但從來沒對他表現出輕視的態度。而這位「零大人」對無知者充滿不耐與敷衍的冷嘲,比較像一位趾高氣昂的軍人──剛剛傭兵先生不就叫這位零大人「提督」嗎?
「提督大人。」他聽見另外一個男性的聲音在「螢幕」下方高聲呼叫道:「HD158259,敵艦發動攻擊!」
「傳令:特拉法加、仙女座、獵戶座方面軍,對敵軍據點發動攻擊!」只有外貌像零大人的提督高聲一呼,從前方幾排座位便傳來「卡卡卡卡」的細碎聲響。切薩雷這才注意到「螢幕」下方還坐著許多人,每個人面前都有一扇發微光的小窗,在他們面對的小窗下方都擺著一副看起來比管風琴四排鍵還複雜的小鍵盤。他們使用手指,不停按壓不同的鍵。跟剛剛開門的機關不同,他們按那些按鍵沒有發出奇怪的樂音,只有鍵盤本身被敲擊的聲音。
「螢幕」的藍色區塊突然跑出三個藍色大箭頭,向左上、左中、左下三個方向快速切割紅色區塊。
「島風提督!」不曉得從哪傳來男性的聲音,那聲音不屬於傭兵,也不是從螢幕下方按鍵盤的人們那裡傳出來的,而是從上面來的。「切換畫面!」提督命令道。於是「螢幕」一閃,發光的大型長方塊裡出現一個端坐的男人,穿著款式接近女提督所著的服裝,但色系偏藍的長袖長褲,胸前還掛著幾枚徽章。
「妳怎麼可以違反軍令、孤軍深入?」那名黑髮扁鼻的男人在螢幕中如此質問。
「司令,我不是違反軍令,而是掌握戰機。」
「妳讓三個方面軍發動攻勢,就只因為敵軍對一個小小的行星系發動小型攻擊?」
「司令,那不是小小的行星系,那是行星系統HD158259,距離太陽系只有八十八光年,一旦失陷,太陽系就會暴露在敵方的砲火下。」
「太陽系沒有比整體戰局重要。戰局掌握優勢,太陽系隨時可以奪回。」
「不,司令。你沒有理解我的話。太陽系是我方龍興之地,就是遭受微小攻擊,也會使我方士氣大受打擊,何況淪陷?想想杜立德空襲東京吧!」
「妳!」那位被稱為司令的男人氣得噎住一口氣,緊接著無可奈何地閉上眼,慢慢把氣吐出來,才開口說:「等此次反擊後,再檢討妳擅自調動的責任,現在先把陣腳穩住,不可輕敵。」
「收到!」零大人──島風提督對螢幕舉起手,手指抵上眉梢。螢幕裡的藍衣司令對她做同樣的動作,牆上的光畫就變回藍紅兩色區塊了--喔不對,藍色區塊大幅擴張,現在的紅色區塊差不多只占螢幕右方的三分之一,已經不是先前的五五分了。
「三分鐘過了吧,托拉?」
「是。」
「把這位穿越者帶到你寢室安置,直到他消失為止。」島風提督吩咐完,便轉過身要走出密室。
「咦?」切薩雷呆望一會提督大甩披風,揚長而去的背影,才向前踏出一步,想再問提督一些問題,被名為托拉的傭兵先生一把抓住肩膀。切薩雷抬頭仰視高大的虎人。虎人只是對他搖搖頭。
這次沒有人按牆上的鍵盤,密室的機關門就自動開了。虎人抓住切薩雷一邊肩膀,帶著他跟在島風提督身後走出密室。然後提督向右,虎人帶切薩雷向左,九彎十八拐,到一處看得出有門的鐵牆前,按了按密室門旁邊同款式的小鍵盤,打開門,拉他進入所謂寢室裡邊,一手壓著他坐到床上。
──都是鐵牆,這怎麼睡得着啊?
切薩雷四顧房內,心裡這麼嘀咕著,白虎已經長呼一口氣,在切薩雷身邊坐下。
「那個,傭兵先生──托拉?」
「嗯。」虎人溫和地應了一聲。
「你跟那位島風大人……是一對嗎?」
「不是。」白虎傭兵很乾脆地回答道。
「那你……喜歡男人還是女人?」
傭兵沒有回答切薩雷的問題,只是反問:「……你喜歡的那個傭兵,跟你剛喊的零大人是一對?」
「……對。」
「你回去之後,應該還要面對他們吧?」
「……嗯。」
「你很在意那位傭兵先生吧?」
切薩雷低頭,忽然哭了起來。
「怎麼了?」
「他今晚才說他不喜歡我──」
「既然他跟別人是一對,就不該喜歡你吧。」
切薩雷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在你喜歡別人之前,可以先喜歡你自己嗎?」
「甚麼?」
托拉搔搔頭,繼續說道:「就是,你想要別人喜歡你。可是,你可以喜歡你自己嗎?如果你不愛自己,你要別人愛連你自己都不喜歡的你嗎?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一個人一輩子,但你一定要先愛自己,不要執著自己喜歡的別人,也要喜歡你。」
──我這是被說教了嗎?
整間寢室忽然劇烈晃動──不像是被浪晃動,而是有東西打上船身。這船本來是持續前進的感覺,此刻似乎靜止下來。托拉猛然起身,還抓住切薩雷的手。「你跟我走。」切薩雷被托拉拉著手,沿原路回到剛剛那座密室。
密室裡,那位銀髮提督已經先就位了,就坐在第一排座位中央。她面前也有一扇小窗配一方小鍵盤,小窗裡的景象很像前方高牆上發光的大「螢幕」。
「惡魔反擊了嗎?」切薩雷跟著托拉站在提督座位後,看見提督面前的小窗和螢幕上的發光畫,都出現五個大紅箭頭突入藍色區塊,驚慌地問道。
「惡魔是戰勝不了上帝的。這不過就是垂死掙扎而已。」提督說道,接著下令:「全攻太陽系!」
?????!!!
緊接著螢幕上出現黑色夜空,背景布滿白色星星,但兩隻顯然是金屬製的不明物體浮在空中,互相發出平直的光線,像射箭一樣射向對方。面向螢幕外眾人的那隻不明物,被位處螢幕左下角、面對著它的不明物,用藍色光射中,忽然爆炸。
<鳥追>!
會使用魔法的器械,切薩雷與他的師傅一起做過不少。但能使出<鳥追>的金屬器械,他是頭一次見到。他想著回去之後要跟師傅一起做出這樣的東西試試──他突然想到:他回得去嗎?
剛才聽托拉先生與提督大人的對話,他如果能回去,早該「消失」,然後回到他寄宿的客房──
「敵方潰退!」前方某個座位傳來某位男性的大聲報告。提督繼續下令:「不要追擊!慢慢推進,把陣地都拿回來。持續監視敵方動向。」
螢幕上的光畫轉回藍紅兩色區塊,顯示右方紅色區塊原本向左擴大,忽然向右退卻,退回只佔螢幕右方三分之一的部分。
「這下他們是白忙啦。」提督感嘆這麼一聲,像是故意要說給切薩雷聽似的,又大聲下令:「不要追擊敵軍!以搶佔有利位置為主!提防敵軍逆襲。遭遇逆襲要守住陣地!」
螢幕上的光畫消長漸漸放慢,最終陷入靜止,紅色區塊所占面積大概連兩成都不到。
伴隨戰況由危轉安,托拉的大手,把切薩雷的小手包得更緊了。
對切薩雷來說,這就像是傭兵先生在牽著他的手。
實際上傭兵先生從來沒牽過他的手。
他現在知道這是夢了。
不管如何,我還是喜歡傭兵先生,喜歡像他那樣的獸人。
他想成為獸。
他沒發現他自己正在消失。是他身邊的托拉先發現的。
「啊!你要回去了啊!保重──」托拉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低頭看向他的虎臉也越來越模糊──
他醒了,從床上坐起來,望向床頭的窗,天還沒亮。但他決定早早趕回樹屋。他去敲傭兵房間的門。門開了,傭兵那熟悉的臉出現在門縫裡。
「那個,托拉先生?」
「托拉?」傭兵疑惑地壓下耳朵皺起眉頭,切薩雷就知道這不可能是傭兵先生的真名。「沒事。」他把客房鑰匙交給門裡的傭兵,立刻轉身離開。
他忘記夢裡的托拉都跟他說過甚麼了。他現在只剩一種欲望:若是沒有獸人戰士來愛他,他就自己變成獸人。
(改寫自住精神病院期間,2022年二月22日午睡的第二個夢。)
因為早年寫小說的嘗試,我很早就知道描寫人際之間的爭吵與不和是我的強項。我寫作不是受自繆思祝福,而是不和女神賞賜了金蘋果。來自阿波羅的幫忙也不少:夢的靈感泉湧至今不見乾涸。感謝諸神如此厚待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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